佛教內部對於彌勒文化的誤會(下)
天佑
《上生經》是西元四六〇年傳入我國的,也是彌勒系列經典中最晚譯出的(“下生”系列經典早在四世紀初就已有了譯本)。論時間,道綽(生於西梁大定八年、西元五六二年)、迦才(貞觀年間曾住長安弘法寺)生活的年代,相關資料至少都已流傳百年,為何仍舊作此不實論述?令人費解。他們都有一個特點:企圖混淆兜率陀天(欲界天)與兜率淨土,以致後世(唐代以降)產生“內外院”的說法。這一傳說(兜率淨土有內院、外院之別)儼然成為漢傳佛教近乎一致的共識。然而,檢索古籍,並不支持這一說法(兜率天本是薄貪之地,得補處菩薩上生,已經轉染成淨——並無外院)。有幾個點是非常明朗的,先予說明。第一、彌勒與兜率教法早在印度佛教部派階段就已出現。義理並不複雜,絲毫沒有爭議,遂逐漸成為非常流行的信仰,擁有極其扎實、廣泛的群眾基礎(可參考《法顯傳》、《西域記》等)。第二、彌勒信仰隨經典傳譯進入我國,得到響應。唐朝之前的各種人物傳記(譬如《名僧傳抄》、《高僧傳》等)中,多有信眾願生兜率、修行成功的例子。其中,均未提及“內院”之語。第三、彌勒信仰是大小二乘、三傳佛法所共許的,而“內院”說只見於漢傳佛教。這是一個極好的線索,因為與傳播者有了極大的牽連(信仰行為超越人間現實,難免發揮想象﹔受不同文化之影響,在各個地區流傳的佛教派別分別開發論述)。綜合這些線索,下文嘗試探索“外院”說的起源與演化過程﹔以經典為據,爭取釐清這一久遠以來的誤會。
最初的線索,可追溯到與玄奘有關的資料。玄奘回國後,曾口述游學見聞集——《大唐西域記》。其中談到:世親在“慈氏內眾蓮華中生,……見師子覺在外眾中耽著欲樂。”(鄉野風聞而已,辯駁之語具可參考上文。)在“內眾”後,又有“外眾”語:佛教常以自教為“內”,故“內眾”可以解為彌勒教法化度的兜率淨土天眾﹔相對的,“外眾”意指其他天道有情。這是“內、外”之語首見於文(“內眾”與“內院”尚有距離)。還有一個旁証。玄奘師從戒賢,自然仰慕兜率。道宣著《續高僧傳》中,多次提到玄奘“願生覩史多天,見彌勒佛”。他在臨命終時,更是精進“默念彌勒”。並“令傍人稱曰:(南謨)彌勒如來應正等覺,願與含識速奉慈顏﹔南謨彌勒如來所居‘內眾’,願舍命已必生其中”。弟子問道:“‘和上定生彌勒前?’答曰:‘決定得生。’言已氣絕。”此說與冥詳撰《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》、彥悰撰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相合。玄奘是我國古代僧人中的翹楚,由於受到官方關注,其資料的真實性相對可靠。至此,仍未出現“兜率內院”之說(同時代的吉藏,所撰《彌勒經游意》,也未提及“內院”)。
窺基是玄奘親傳弟子、奘門四哲之一。玄奘對其傾盡心血,窺基也確實得到真傳:不僅在譯場頗有助益,在著說方面亦多建樹。據《宋高僧傳》說,窺基亦有願生兜率之志:“基生常勇進,造彌勒像,對其像日誦菩薩戒一遍,願生兜率求其志也﹔乃發通身光瑞,爛然可觀。”又記錄他與《上生經》極有善緣:非但夢有所感,“尋視之數軸發光者,探之得《彌勒上生經》。乃憶前夢必慈氏令我造疏,通暢厥理耳﹔遂援毫次,筆鋒有舍利二七粒而隕”。有此感應,撰成《觀彌勒上生兜率天經贊》二卷,讚述兜率淨土種種妙好。他在“大神牢度跋提造善法堂”一段解云:“讚曰明外果中,次下第二明大神為造法堂——‘慈氏內院’也。以堂為主,名造法堂﹔據實而言,具造內院。……普憑威力,遍禮十方﹔欲解廣大,發弘誓願﹔雖知凡聖,同感內院,方成菩薩。”另在疏文中也提到“欲顯內院種種莊嚴”、“明五大神於外內宮種種嚴飾”、“五粗因行,感內外院”。這是“內院”之說首見於文。此例一開,如江河決堤﹔有關“內外院”的說法迅速傳播開來,幾乎成為定讞。本來玄奘言“內眾”,窺基說“內院”、“內宮”,可以解為兜率淨土或者善法堂之代稱﹔但在後人的曲解之下,竟然將兜率割裂成兩區,實在有違本旨。(說彌勒住錫之善法堂為“內院”,有兩大疏漏:與經不合,且容易引起殿外——兜率不淨之想。)然而,“派爭思維”蒙蔽了理性。經代代傳述,在推波助瀾的加乘作用下,許多撰述直接將兜率淨土視作普通欲天,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故意了。
從唐初玄奘所云的“彌勒內眾”,到窺基在《上生經疏》中談及的“兜率內院”,乃至後人貶稱的“兜率天宮”。大眾逐漸熟悉“兜率內院”的題法了。自唐代斗爭始,延續宋元明清乃至現今,“兜率內院”、“彌勒內院”幾乎取代了“兜率淨土”的說法﹔這個過程,與極樂、兜率相抗衡的歷史有極密切的關係。
兜率與極樂,同為佛教之信仰,由道安、慧遠師徒分別宏化﹔這是佛教因“緣”施教之體現,本該精誠團結。然而人心複雜,雙方競爭爆發,直至不可收拾。題為窺基所撰之《西方要決釋疑通規》(此書早就有人提出懷疑,可參考基辨撰《辨西方要決真偽造疑》),比較西方極樂淨土與兜率天宮,同樣延續先前之論調:“西方淨土、彌勒天宮,共相比校,以彰優劣。疑曰:彌陀淨土去此懸遙,彌勒天宮現居欲界﹔何不願生兜率,乃趣西方?捨易求難,豈非迂滯?通曰:比校兩緣,凡有多種﹔略陳十異,同釋眾疑。一命有長短、二處居內外、三境分穢淨、四身報兩殊、五種現差分、六進退修異、七界非界別、八好丑形乖、九捨生不同、十經勸多少。一、命有長短者:兜率壽命只四千年,西方壽命一百千萬億那由他阿僧祇劫。二、處居內外者:兜率天宮,慧業若多,即生內處,親侍彌勒﹔慧少福多,即生外處,不見慈尊。淨土之中,一無內外,報雖優劣,俱是聖賢。三、境分穢淨者:若生兜率內院,見彌勒尊聖會之境,能發淨緣﹔外院香華樓台音樂,皆生染想。西方樹鳥水網樂音,觸對六根,無非長道。四、身報兩殊者:天中正報,男女兩殊,更相染著,障諸道業。西方生者,皆是丈夫,於自他身,清潔無染。五、種現差分者:若生天上,種現之惑俱行﹔但生西方,唯種永無現惑。六、進退修異者:若生天上,多有男女﹔慧力輕微,多不免退。往生極樂,慧力增強﹔既絕欲行,唯轉進修。七、界非界別者:上生兜率,未離欲界﹔火災若起,不免焚燒。如生西方,永辭三界﹔水火風等,並不能害。由彼國中,有形質故,非無色界,依地居故﹔不染色境,故非色界,無淫及段食,故非欲界。八、好丑形乖者:生在天中,男女不同,好醜殊異﹔若生淨剎,紫磨金身,一類瑩嚴,具丈夫相。九、捨生不同者:捨命生天,無人接引﹔若生淨國,聖眾來迎。十、經勸多少者:勸生兜率,唯有《上生經》文﹔不至殷勤,粗令作業。勸生淨土,經論極多﹔大聖殷勤,專誠使往。”百般貶低化土之兜率、褒讚報土之極樂,頗違經教,其意不言自明。窺基本身發願求生兜率,又有《上生經讚》傳世,怎會有此見解?不可思議。
道綽之後有善導,專宏安養。曾在洛陽龍門監造盧舍那佛石像。後指點懷感,得証念佛三昧。懷感著《釋淨土群疑論》七卷,以問答體例(不分章節,匯編而成),彰顯西方殊勝。其中,同樣說到極樂、兜率優劣之辨。由於繼承了先輩觀點,是故頗為詳盡:“十二義”、“十五同”、“八種異”,堪稱蔚為大觀。(可以視作相關問題的集大成者——對於前人觀點做了系統總結。)當然,歪曲也更甚﹔乃至直接說出“兜率天主跡現凡夫”之語,著實大膽。
《釋淨土群疑論》云:“西方淨土與兜率天宮二處校量有何優劣?此處之優劣,其事顯然﹔有識咸知,詎勞更問。然前德已有淨土之論,具言優劣,無勞此釋。然前德所制猶有未喻,今更略辨,顯其優劣。以十二義彰其優劣,一主、二處、三眷屬、四壽命、五內外、六身色、七相好、八五通、九不善、十滅罪、十一受樂、十二受生。言主者:兜率天主跡現凡夫,雖名補處,未成妙覺,縱當成道,只現化身。阿彌陀佛已成正覺,居處淨土,多現受用身。據實而論,故無優劣﹔降跡化物,師弟道殊。當成現成、化佛報佛、覺滿未滿、現粗現妙,優劣不同,其義一也。言處者:兜率是娑婆穢土、欲界劣天,極樂是淨土勝方、超眾妙剎﹔論其勝劣,無可比方,美丑顯然,其義二也。言眷屬者:兜率天宮多間男女,極樂淨剎少說女人﹔以此相形自分好惡,勝負懸隔,其義三也。言壽命者:兜率天壽,用人間四百年為彼一日一夜,即以彼之日夜三十日為一月、十二月為一年,壽命四千歲﹔然有中夭、不盡天壽,詎比西方壽命無量阿僧祇劫。以斯相並,無以相儔,長短不同,其義四也。言內外者:兜率天宮有內外院,內即親近補處,永無退轉﹔外即耽茲五欲,不免輪迴。覺師子道亞世親,猶生外院,婆藪般豆德鄰無著,誕質內院﹔故知內院難生,多居外院﹔還造十惡,退沒三涂。未若得生西方,縱令下品,蓮華啟發得遇觀音,聞說甚深諸法實相除滅罪法,永免循環。以此相形,豈為比挍,其義五也。言身色者:兜率天身色雖是天形,清淨微妙,實為殊特﹔然其終時五衰相現——或兩腋汗出、或光明隱蔽,詎類西方純真金色光明照曜百千由旬。故《無量壽經》以其貧窮乞士,類粟散諸王,將至六欲諸天,方於淨土生者,顏容相貌威光自在。同夫聚墨,況以金山﹔美丑不同,其義六也。言相好者:諸天身相雖復端嚴,豈有四八殊姿,無諸美丑。西方淨土乘佛本願,悉有三十二丈夫相。無有美丑,勝負若斯,其義七也。言五通者,如‘四十八弘誓願’言:‘設我得佛,國中眾生所得五通,或見惑聞,下至百千萬億諸佛國土’。兜率諸天縱有報通,飛騰往來,豈能越界。縱生內院,未階聖果,無經說彼歷事十方。以此挍量,其義八也。言不善者:彌勒天宮諸往生者既是凡夫,生居欲界﹔縱逢補處,親聞大乘,具惑凡夫更無願攝,還起諸惑不善之心。淨土眾生無斯惡境,故乘本願不善永亡,其義九也。言滅罪者,《彌勒上生經》言:‘若一念頃稱彌勒名,此人除卻千二百劫生死之罪﹔但聞彌勒名合掌恭敬,此人除卻五十劫生死之罪﹔若有敬禮彌勒者,除卻百劫生死之罪’。豈比一聲稱阿彌陀佛,即滅八十億劫生死重罪,得生西方,其義十也。言受樂者:兜率五受間生,極樂無有憂苦,其義十一也。言受生者:兜率受生或在男女膝上懷中,淨土受生唯居花裡或寶殿中,其義十二也。略以十二種義,顯其得失﹔廣無邊,不可具說。雖二處勝劣其義如斯,然此二處往生並是佛經勸贊﹔隨人所願,依教修行,並得往生,咸蒙利益。如願志求兜率者,勿毀西方行人﹔願生西方者,莫謗兜率之業。各隨性欲,任情修學﹔莫相是非,即為佛法。遞相非撥,便行魔業也。何但不生勝處,亦乃輪轉三塗,諸修學士當思勉勵也。
“問曰:諸有學者咸知西方勝於兜率百千萬倍﹔然恐淨土是彼殊方,諸願生人恐難得往,是以古今盛德碩學高僧咸謂難生,作兜率業。今既勸修淨土行,其義如何?斯疑最深,請除其惑。釋曰:此疑也誠深矣。古來盛德博通玄旨、探究內外、精閑大小,尚於此義猶自躊躇,況仆下愚是非莫辨,豈能釋茲幽滯,辨之難易者哉!然尋諸聖典,可以談其旨趣矣。且如《彌勒上生經》明往生兜率之行,與《觀經》、《無量壽經》、《稱讚淨土經》等明修西方之業,顯其同異,其義可知。然兜率與西方所修之行,有十五同、八種異:一觀行同、二持戒同、三十善同、四懺悔同、五造立形像有為功德同、六聖迎同、七稱念同、八禮拜同、九回向發願同、十讀誦經典同、十一往生同、十二見聖同、十三歸敬同、十四聞法同、十五不退同。八種異者:一本願異、二光明異、三守護異、四舒舌異、五眾聖異、六滅罪異、七重惡異、八教說異。一、觀行同者,願生兜率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一一思惟兜率陀天上妙快樂,作是觀者名為正觀,若他觀者名為邪觀’。願生西方者,《觀經》言:寶地、寶樹、寶池,佛菩薩等觀,一一觀察﹔亦言作是觀者名為正觀,若他觀者名為邪觀。此即各隨所願,觀所生處天宮淨土依正莊嚴,此其同也。二、持戒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應‘持佛禁戒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受持三歸、具足眾戒、不犯威儀’,此其同也。三、十善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思惟十善、行十善道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慈心不殺、修行十善’,此其同也。四、懺悔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聞是菩薩大悲名字,五體投地,誠心懺悔,是諸惡業速得清淨’﹔《鼓音聲王經》言:‘六時專念,五體投地等’,此其同也。五、造立形像有為功德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造立形像、香花衣服繒蓋幢幡’﹔《無量壽經》言:‘多少修善、奉持齋戒、起立塔像、飯食沙門、懸繒燃燈、散華燒香’,此其同也。六、聖迎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彌勒菩薩放眉間白毫大人相光,與諸天子雨曼陀羅花來迎此人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阿彌陀佛放大光明照行者身,與諸菩薩授手迎接’,此其同也。七、稱念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若一念頃稱彌勒名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若一念頃稱彌陀名,合掌叉手稱南無阿彌陀佛’,此其同也。八、禮拜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禮拜繫念’﹔《淨土論》言:‘身業恭敬門,禮拜彌陀佛’,此其同也。九、回向願生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以此功德回向,願生彌勒前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以此功德回向,願求生極樂國’,此其同也。十、讀誦經典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讀誦經典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讀誦大乘方等經典’,此其同也。十一、往生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譬如壯士屈伸臂頃,即得往生兜率陀天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如彈指頃’﹔或言,‘如一念頃’﹔或言,‘譬如壯士屈伸臂頃’,‘即生西方極樂世界’,此其同也。十二、見聖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值遇彌勒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見佛色身眾相具足’,此其同也。十三、歸敬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頭面作禮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即下金台,禮佛合掌’,此其同也。十四、聞法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未舉頭頃便得聞法’﹔《觀經》言:‘光明寶林演說妙法’,此其同也。十五、不退同者,《上生經》言:‘即於無上道得不退轉’﹔《阿彌陀經》言:‘眾生生者皆是阿鞞跋致’,此其同也。
“云八異者。言本願者:往生兜率,彌勒本無誓願﹔往生西方,法藏比丘發四十八願。無願若自浮度水,有願若乘舟而游,斯一異也。言光明者:作兜率業,慈氏神光不來攝受﹔修西方業者,阿彌陀佛白毫毛孔圓光相好光明等一切神光,皆照念佛眾生,攝取不捨。光照如晝日之游,無光似暗中來往,斯二異也。言守護者:兜率業者,慈氏菩薩不來守護。西方業者,《觀經》言:‘無量壽佛化身無數,與觀世音大勢至常來至此行人之所’﹔《稱讚淨土經》言:‘必為如是住十方面十殑伽沙諸佛世尊之所攝受’﹔《十往生經》:‘佛遣二十五菩薩常守護行人,有護若多人共游不畏強賊所逼,無護以孤游險徑必為暴客所侵’。斯三異也。言舒舌者:上生兜率,無十方諸佛舒舌証﹔勸西方極樂,有十方種覺舒舌証誠。如兜率易往、淨土難生,十方世尊何須証勸?斯四異也。言眾聖者:兜率之業無有眾聖守護﹔發願願生西方,即有花聚菩薩、山海慧菩薩發弘誓願:若有一眾生生西方不盡,我若先去不取正覺。斯五異也。言滅罪者:《上生經》言,稱念彌勒,但除千二百劫生死之罪﹔《觀經》言,‘稱南無阿彌陀佛,於念念中,除八十億劫生死之罪’。斯六異也。言重惡者:《上生經》言,‘若善男子善女人,犯諸禁戒,造眾惡業’﹔《觀經》言,‘或有眾生作不善業、五逆十惡,具諸不善’。斯即造五逆罪,不生兜率,然得往生西方淨土,斯七異也。言教說者:言兜率易生、西方難往,此乃凡夫之輩斟酌佛經。窮之聖典,竟無經說,縱使道窮四果,尚昧衣珠﹔位階十地,猶昏羅谷。況凡夫學侶正習未亡,見修兩惑何時暫舍。縱尋聖教,同諸模象,豈得依之楷定為司南之語哉。然《無量壽經》自有誠教言:‘橫截五惡趣,惡趣自然閉﹔升道無窮極,易往而無人’﹔此即佛教顯然,斯八異也。上來同文十五,猶不可說於難生,況異有八門,而乃說言難往。請諸學者尋理及教,鑒其難易二門,可永除其惑矣。理窮聖教,於一法門,或贊或毀,皆是勸入道之方便、捨堅執之愚惑。今為此意,請審詳之。”
此論作者雖然明白“然此二處往生並是佛經勸讚﹔隨人所願,依教修行,並得往生,咸蒙利益。如願志求兜率者,勿毀西方行人﹔願生西方者,莫謗兜率之業。各隨性欲,任情修學﹔莫相是非,即為佛法。遞相非撥,便行魔業也”的道理,卻還是百般詆毀化土之兜率、褒讚報土之極樂,頗違經教。包括上述《十疑論》、《安樂集》、《淨土論》、《西方要訣》,這些著書反映出當時派爭的狀況。在“環境勝劣”、“往生難易”等議題上,厚薄如此,不惜支離聖言,可見態勢之激切。最有趣的是關於智顗的說法。《法華傳記》採用《續高僧傳》的說法:智顗“後於石城寺彌勒像發願而終,屬滅後,灌頂夢師在兜率內院矣。(《出別記》)”可在同一部書中,道宣又說:智顗“往石城寺掃洒,於彼佛前命終﹔施床東壁,面向西方,稱阿彌陀佛,波若觀音。”“吾諸師友,從觀音勢至皆來迎我。”如此前後矛盾,表明雙方針對已經公開化,且漸趨弊俗。
綜上所述,彌勒信仰隨佛教傳入我國﹔期初由於教理積累不夠,才有北魏之亂(由於民間傳播的特性,當信仰變成文化符號後,容易成為一面大旗)。隋唐文化發展,仰賴政府讚助、政策支持、玄奘的個人魅力,印度佛教色彩濃郁的天冠彌勒信仰一度成為佛教熱點。由於得到深厚義理的支持,這一信仰在初唐前後盛極(造像數量空前)。
可惜,義學發展有其客觀規律:佛教過分發展上層路線,乃至與群眾脫節﹔大規模“事法”的投入,反造成民俗信仰與行為的流行,繼而成為各種企圖的借口。武宗整頓佛教,使台面上的佛教日趨衰落(治權——行政命令往往無法真正觸及基層)﹔法令所及,有唐一代佛教發展的高峰期也隨之落幕。正統佛教遭受打擊(尤其是教理),彌勒信仰亦首當其沖,迅速式微。(彌勒信仰相關教理甚深,可以視為理入為主的淨土信仰。而極樂信仰相關信行優先,可以視為行入為主的淨土信仰。兩者以唐代為分水嶺,體現出漢傳佛教先後不同之特色。)
講究教理的彌勒信仰自此退出歷史舞台。作為文化符號(已經融入在地文化),感性力量流入民間,各種基層組織迅速佔據市場﹔彌勒信仰被外道勢力利用與滲透,使佛教迅速變質。(理性傳播不能觸及基層﹔過分強調義理,又使正信佛教抗擊打能力不足——遇到挫折不能自振。而民間信仰活動有隱蔽性、靈活性、利欲性的特點﹔符合人性,又缺乏約束,發展十分猖獗。)
佛教內部,義學不興,禪宗突起。誤解“不立文字”,流於空浮﹔論述缺失,以致話語權旁落,使佛教變得“任人裝扮”,大眾對於佛教趨於陌生。沒有義學支持的禪宗滋養了理學,其流弊也一並傳承。再加上國運不祚,民族情緒排斥一切非儒因素,由此激發而成“狷道”——重操舊時論調,攻擊佛教。(自佛教播入我國,傳統學者就開始指責佛教不服務社會、不重視“倫常”﹔異域風俗與社會文化沖突,讓民族主義學者反感。)他們將自身不能振作的原因全都歸為外來文化的競爭。與此同時,揠使宗教主動輸誠,直接成為我國主流文化、價值的補充(我國傳統文化缺乏“非現實關懷”,外來宗教幫助本土宗教一起有效填補空白)。由此造成正法不興——錯誤傳播(教理失傳,不得不使用其他宗教的教義乃至民俗,以幫助自身理論建設),讓人們佛道(佛巫)不分﹔加速引導佛道合流,迅速成為主流文化的附庸。
中唐之後,西方淨土抬頭,相關著述不斷出現。極樂信眾中的有心人士極力排他、詆毀,故有優劣相較——破斥兜率的文章出現。彌勒信仰的沒落,固然由於文化因素和外道利用,教內的誤會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。不少大德在盛讚自宗優越地位的同時,不斷扭曲變造彌勒淨土有關訊息,甚至到歪曲經典的地步(“兜率”成為穢、染、難的去處)﹔著成論典廣泛傳播,造成目前大眾對彌勒的普遍無感。多股力量交錯施力,使得佛教中正統的彌勒信仰一蹶不振。
其實,兜率淨土彌勒菩薩之信仰與極樂世界阿彌陀佛沒有任何不同:佛菩薩們依據其本願,各有方便幫助眾生脫離苦難﹔所以優劣難易,都是人心作怪——只要因緣具足、資糧具足,一切難事都有成就之可能。兩處淨土,方便不同,應該團結起來,共同進步。佛佛道同。求生淨土,無論極樂或是兜率,行人各隨志願,隨順宿根,發起信心,一門深入。若得成功往生,都是見佛聞法、悟無生忍、證不退地。
在《維摩經•囑累品》中,佛將佛法傳播與佑怙眾生的任務托付給彌勒:“彌勒!我今以是無量億阿僧祗劫,所集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,付囑於汝﹔如是輩經,於佛滅後末世之中,汝等當以神力,廣宣流布於閻浮提,無令斷絕。”作為未來繼任的導師,彌勒與釋迦弟子有極大因緣﹔現在兜率淨土,正是最具因緣的能度之人。
如今,仍有“彌勒內院”的說法,但是必要重視正本清源的兜率淨土思想。在此社會昌明、科技進步的時代,參考典籍的渠道很多,還是應該還以真相,回歸正統彌勒菩薩與兜率淨土的信仰文化。“一明爍破千年暗”﹔正法不興,邪說就會萌芽。思想陣地如果自己放棄,也就難怪乎旁人的利用了。
“打鐵還需自身硬”。一方面進行辟疑工作,另外也要佛教自身也要對於彌勒文化多作宣傳。隻有將正信的彌勒信仰推廣普及,使大眾明了,自然不會輕易被外邪影響、阻止外邪滲透。
最後,彌勒淨土不僅以天道淨土為重點,最重要的是實現人間淨土。每個佛弟子都要從當下、現實做起,勵行十善,促進社會和諧、進步。既然有緣來到娑婆,那就努力為這方國土盡一份自己的力量,這才符合上報四恩、下濟三途的大士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