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昱 輔仁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
首先感謝宏印法師的意見,筆者一文〈兜率內院疑點之探討〉,根據現存文獻的證據僅述三個重點:[註1]
1.彌勒系列的經典無內、外院之說。
2.玄奘的著作和與他相關的文獻中,均是「內眾」說。
3.窺基的疏記中明白記載「內院」、「外院」說。
至於其他的資料因無更可靠的證據,非吾人所能探討的。
始自十六、七世紀歐洲學術界對佛教的興起與發展產生興趣,然距佛滅的年代已久,南、北傳的文獻資料難以證明某些佛教人物與歷史的演變,因而考古學家也進入釐清佛教發展的工作,直到現在歐洲學術界仍然致力於大乘佛教發展的相關研究。[註2]然彌勒信仰在印度的發展可靠的資料仍然有限,一份巴利的文獻The Birth-stories of Ten Bodhisattas (Dasabodhisattuppattikatha 十個菩薩的降生故事)中彌勒菩薩的降生事蹟大致與漢譯彌勒成佛經相似,僅述及彌勒下生時的種種情況,另外則是Maitreya-- The Future Buddha。[註3]這些文章中均未述及中古時期的印度彌勒信仰,但由法顯(四二三之前卒)於四○○─四一六年間所撰的《高僧法顯傳》中得知當時在陀歷國有「彌勒菩薩……像長八丈足趺八尺,齋日常有光明,諸國王競興供養……古老相傳,自立彌勒菩薩像……」。[註4]玄奘(六○二─六六四)撰的《大唐西域記》仍有相同的記載:「達麗羅川即烏仗那國舊都(Gurez)……慈氏菩薩像,金色晃昱……高百餘尺」的彌勒木雕像,但此處玄奘並未記載「諸國王競興供養」,不知是否是當時已無爭相供養的情事?[註5]據以上法顯的記載,彌勒信仰可能在第五世紀的印度興盛過,但是否仍然盛行於第七世紀玄奘至印度的時期,則有待更確實的證據以便進一步的探討。
筆者在〈兜率內院〉一文中引證玄奘的「內眾」說時,因為《大唐西域記》(以下簡稱《西域記》)記載無著、世親、師子覺三賢往生兜率天的故事時,仍然以「內眾」、「外眾」的說詞,與其他有關玄奘的資料相同,故筆者未將其列入該文中。[註6]當《西域記》在述及「阿踰陀國……城西南五六里,大菴沒羅林中有故伽藍,是阿僧伽菩薩請益導凡之處」之時,提及無著等三賢往生兜率之事,[註7]此乃表示玄奘在無著的說法處聽聞到該故事,這故事只能說明印度的阿踰陀國,或者更保守一些,只有在無著的說法處所,此三賢往生兜率天的傳說在玄奘當時是流傳著。依常理而言,某一菩薩或偉人的降生地、應化處或說法場,往往會流傳著其傳奇故事,如同普陀山是觀音菩薩的應化道場,當地就流傳著不少觀音菩薩的事蹟,其餘的三大名山亦然。至於玄奘所用的「內眾、外眾」的說詞,依常情撰作者依個人的宗教信仰、習慣用語,乃至主觀的見解來陳述所聽聞來的故事是很正常的,例如慧皎撰的《高僧傳》即評寶唱撰的《名僧傳》:「名而不高」,[註8] 但並非《名僧傳》中的每個僧人都是「名而不高」,只是撰作者的個人觀點不同罷了。因此「內眾、外眾」之詞是玄奘在印度當地聽聞來的,或者出自其本人的信仰,僅憑其《西域記》的記載,而無印度進一步的可靠證據,實難以在學術界立足的。又如果「內眾、外眾」之說真的出自印度的阿踰陀國,則「內院、外院」之詞,依現存的資料,在印度似乎也無軌跡可尋。
至於該故事在中國佛教的傳出,依現存的文獻,似乎始自玄奘的《西域記》,因為在玄奘之後的一些文獻資料對該故事都有所轉述,但所用之詞卻未必如同玄奘所用的「內眾、外眾」,而依撰述年代的不同有「外眷屬」、「外宮」、「外院」等不同的說詞。首先是掛名「隋天台智者大師說」的《淨土十疑論》提及:「聞西國傳云有三菩薩,一名無著、二名世親、三名師子覺,此三人契志同生兜率……師子覺為受天樂,五欲自娛,在『外眷屬』……不見彌勒。」[註9]此處的「西國傳」應該是指西域諸國的記錄,那似乎是《西域記》了,因為更早的《法顯傳》並未有此故事的記載,稍晚義淨的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》亦無。其次,第七至第八世紀年間的懷感所撰的《釋淨土群疑論》仍述及該故事:「覺師子道亞世親,猶生外院,婆藪般豆德鄰無著,誕質內(=宮)院,故知內院難生,多居外院。」[註10]還有宋代的兩份文獻也述及此故事,但均取材於《淨土十疑論》,王日休一一六○年撰的《龍舒增廣淨土文》述及:「師子覺……生兜率『外院』。」[註11]宗曉一二○四年間撰的《樂邦遺稿》則云:「十疑論云……師子覺生彼在『外天宮』著於五欲……。」[註12]宋代的資料卻用「外院」與「外天宮」之詞,均未採取玄奘的「內眾、外眾」之說,可見「內眾、外眾」之詞應該僅在玄奘當時的說詞,或許更保守一點,僅是玄奘的僧團中的用詞罷了。如果此「內眾、外眾」說真的出自印度本土的彌勒信仰,經由玄奘返國後的弘揚,此說詞似乎應該普遍的流傳下來,為何連玄奘的親信徒弟窺基還會在其疏記中改稱為「內院、外院」呢?乃至到宋朝還有「外眷屬」、「外宮」等的不同稱呼呢?
玄奘遠赴印度的辛勞與貢獻是有口皆碑的,但其本人也有其個人的往生意願,誠如《續高僧傳》所述:「願生賭史多天見彌勒……居內眾」等說法,依筆者的看法這只是在表達他個人願生在彌勒菩薩的週圍,並親聞彌勒說法的信仰情操而已,應該不影響其高僧的形象。
如同天台智者大師「一心三觀」、「四淨土」等學說,都由於他個人對經典的深入、體會或實證而創出的學說,也因有其獨創的見解,那些宗派的祖師們堪稱為思想家,因此中國佛教中的天台、華嚴、唯識等宗派被西方學術界稱譽為「才智型的宗派」。筆者在〈兜率內院〉一文中,僅是從現存文獻的證據中提出「內院」說的演變過程,由玄奘的「內眾」說,至其高徒窺基的「內院」說,這些都是祖師們個人的信仰,或者為了令徒眾更易了解而善巧方便說而已,誠如筆者在該文最後所言:「應該瞭解中國歷代祖師們善巧方便的解說」,至於在玄奘時代印度本土是否真的有兜率的「內眾」說,或許得依賴考古學者將來能更進一步的提出證據了。
【註釋】
[註1] 該文發表於《普門學報》第十一期(二○○二年)第一一九-二一二頁。
[註2] 相關性研究的內容請參閱Narendra Nath Bhattacharyya, History of Researches on Indian Buddhism(New Delhi: Munshiram Manoharlal Publishers Private Ltd.1981)
[註3] H.Saddhatissa, The Birth-Stories of Ten Bodhisattas and the Dasabodhisattuppattikatha(London : The Pali Text Society, 1975)另外Alan Sponberg, Maitreya-The Future Buddha(Cambridge,1988)
[註4] 詳情見筆者拙作〈中國早期的彌勒信仰〉中「印度彌勒信仰的遺跡」中的簡述,刊於《正觀》第二十期(二○○二年三月)第一四四-一四五頁。
[註5] 見《大正藏》第五十一冊,第八八四頁中。玄奘所載的烏仗那國的達麗羅川,即是法顯所載的陀歷,見季羨林等校註,《大唐西域記校注》(新文豐印刷,一九九四年)第二九七頁。《法顯傳》與《西域記》均有英譯本並有很好的地理考據,例如:H.A.Giles, The Travels of Fa-hsien(Cambridge,1923)Y.H.Li, A Record of the Buddhist Countries(Peking, 1957)。
[註6] 該故事見《大正藏》第五十一冊,第八九六頁。
[註7] 阿踰陀國Ayudha, Ayodhya, 即現今的那個地點仍然有疑問,學界有:Oudh, kakupur, Aphui等不同地點的說法,見季羨林等校註的《大唐西域記校注》,第四四九頁。
[註8] 《大正藏》第五十冊,第四一九頁上。
[註9] 見《大正藏》第四十七冊,第七十九頁下。該《十疑論》應該非智顗之作,筆者於〈止觀在中國佛教初期彌陀信仰中的地位〉中曾討論過,若此處的「西國傳」指的是《西域記》, 則更進一步證明《十疑論》非智者之作,因為智者圓寂時(五九七)玄奘都還未出世(六○二),那來的「西國傳」呢?見《圓光學報》第二期,第四十一-四十三頁。
[註10] 見《大正藏》第四十七冊,第五十三頁上。
[註11] 同 [註10] ,第二七六頁上。
[註12] 同 [註10] ,第二四○頁中。